布朗寧與路德之間的故事
《屋根裏の少女》《檻の中の遊戯》《檻の中の花》
以及《Roman》這張專輯在特設網頁上的bonus track
《yaneuraroman》(閣樓物語) 所組成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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〈閣樓中的少女〉
晨光從隨便橫釘著的木條間微微透出,柔和溫暖,卻刺眼得讓我瞇起眼睛才可以直視缺口間破碎的藍天。
不知已經過了第幾個晝夜。
我揉了揉變得乾澀的眼睛,將焦點放回藏在懷中的筆記本,用那被我啃到坑坑疤疤的短鉛筆繼續記錄我的所見所聞。
〈不為人知的中場劇-1〉
我不曾當過軍醫的助手,更不曾解開過讓我的小名流傳千古的奇案,但數天前收到的信件已經徹底攪亂我曾經平淡無波、毫無起伏的人生。
我是大衛‧布朗寧,在羅占布爾克第十層中一棟不起眼的大樓中經營偵探事務所。
這不過是約莫一個月前發生的事情,此刻想來卻覺得十分懷念遙遠。
處在一個連要事聯絡都會依靠遠距通訊器材的時代,我依然養成每天早晨都會開一次信箱的良好習慣,而我之所以會這麼做有大半的原因是為了定時清理廣告郵件,再從中剪取超商的折價券。
看來寒酸,但我這種收入不定的人,若堅持要在大城市生活,得竭盡所有可以取得的資源才行。
那天,我在那疊廣告單中發現個十分突兀的存在──
一封發散出濃濃復古風味的信件,甸在手上感覺比單純的紙張沉重,翻過來一看果然看到封口裝模作樣地用封蠟章保護裡頭的內容。
我瞄了眼寄件者用秀麗整齊的字體表現我的名字,不禁有種怪不好意思的感覺,但我隨即意識到信封上除了收件者的名字外沒有任何地址及郵戳,由此可知寄件者,或「送件者」沒有透過郵遞而是親自到這兒投遞這封信。
到底是有什麼要事需要如此慎重?
也許是職業病所故,感覺有幾絲特殊案件的味道包藏在信封內。
接著毫不在意會毀壞信封完整度,我直接捏著封蠟章撕開這封信,裡頭的內容物當然不可能是情書,但也不是委託的信件,更甭說家人的噓寒問暖。
一張馬戲團的門票。
滑面方條紙上的燙金花體字勾勒出「Circus」字樣以及方便撕開的虛線,表明了它的用途,更往下看一點就是些常出現在馬戲團裡的表演項目圖樣,空中飛人、馴獸師、小丑等等,看久令人心生不適,由其是那小丑咧著張血盆大口笑著,詭異不適的感覺油然而生。
接著我抽出門票後將封口朝下倒了幾下,卻怎麼倒都變不出其他紙片,裡頭完完全全只有一張馬戲團的門票。
我嘆口氣、習慣性地抓了抓後頸的頭髮,不知該將這信件歸類為無名贊助、廣告宣傳還是特殊委託,但我心中明白得很,在這辦家家般玩票性質的事務所,不太可能發生小說那般的情節,這樣一想,便更讓人摸不著頭緒了。
我稍微再翻了下才看到唯一的線索藏在門票的反面,以信封上同樣秀麗整齊的字體寫道: 「今晚期待您的大駕光臨 。」
也許是潛意識中想為一成不便的生活增添幾分樂趣,又或者受到好奇心的驅使,我當晚就抱著單純消遣的心態去觀賞馬戲團的公演。
當時的我也許是溫水煮蛙的好日子過久,將警覺煮熟了也說不定。
如果要我再做一次選擇,我說不定會選擇安分地待在事務所,與周而復始重複同樣花色而且被燻得微黃的天花板相看兩瞪眼。
日復一日重複做同樣的事,當個龐大社會結構下的小螺絲釘。沒那狠勁力爭上游又懼怕墮落的我,原本一直認為會就這樣平平淡淡結束一生的我,在前些日子輕易的被翻了盤。
也許我明天就會死去也說不定,所以至少得留下點東西,這樣想好像有點妄自尊大啊……有緣看到這行的人,就把這本子當做一個瀕死之人的娛樂罷。
※
依照票上的坐號入座,是最外圍但又面對著舞台的位置,視野良好,前題是要有望遠鏡在手。
清亮的小喇叭打破觀眾的稀疏低語,伴隨著歡樂而吵雜的銅管樂曲,拉開表演的序幕。
「現在讓我們歡迎,本團最英俊瀟灑的魔術師──梅倫。」馬戲團團長的話還沒說完,全場女性立刻歡聲如雷,尖叫刺耳得快把我的耳膜給穿出洞來,鎂光燈下褐髮的年輕人的確看來英挺帥氣,但死氣沉沉的少了幾分生氣。
「過獎了,若我們相遇的場合在牌桌上,小姐們可是會哭的。」
不意外,小姐們的尖叫又高了幾個分貝,有些大膽的女人甚至高聲提出賭博的邀約。
台上的男人面對這場面卻私毫不害臊,兀自摘下禮帽對觀眾深深鞠躬,一隻我曾在古老文件上看過的金剛鸚鵡從帽子飛出,開始這場表演。
梅倫把表演的節奏掌握得緊,接連使出幾招典型的紙牌魔術讓觀眾呼聲連連。我起先覺得頗為驚奇,不久便發現盡是些陳年老招,卡片魔術、帽子戲法,等等。
我便開始無聊地撐著頰,像是在家中看電視一般意識逐漸神遊,直到魔術表演逐漸進入尾聲。
不知過了多久。
梅倫先說了句話,我聽不太清楚,然後他將手中的一疊紙牌拋向空中,那疊紙牌頓時炸開化為原本數量的千倍百倍,接著像是片片白雪緩緩飄散各處,那男人的身影隨著紙牌張張落地的同時,在環型舞台、在數千名觀眾的見證下不見身影,沒有任何布幕遮擋、看不出機關。
我瞪大了眼,身體由不得己地隨著其他觀眾鼓掌。
氣氛開始活絡熱鬧。
印象中生父和我最後一個的美好回憶是哄亂的、熱鬧的,卻怎麼都記不清楚。直到滿棚紙片灑落,被壓縮到不知何處的回憶才轟地一聲充斥我的腦袋。五顏六色炫目的跑馬燈疾駛在腦中,與當時相同的場景一幕幕地重現眼前。
原來如此,同一個馬戲團,同一個地點,同一批團員,魔術師、馴獸師、小丑依序上場。
本來我還鑽牛角尖地疑惑怎麼有些人看來不受歲月的干擾,面貌始終如一,腦袋一轉立刻想起人們多把工作交給自動人偶執行,想必那些表演者多半為自動人偶吧……
想到這點,觀賞表演的興致立刻削減大半,我並非反對這種生存方式,只覺得百場如一的表演毫無樂趣可言。
曲終人散,不喜歡人擠人的我,在高處呆望著觀眾像是潮水般湧出帳篷,無聊至極之時我眼角瞥到一張卡片掉在腳邊。常理而言卡片應該不至於飄到這麼高的地方,我疑惑地撿起,看到上頭有行以粗馬克筆寫的字,筆跡與信封上的相似。
文字內容卻讓我寒毛直豎,一股涼意直升脊椎、竄入腦門。
「 please turn left 」
「布朗寧先生,您好。」熟悉的聲音在我猶豫是否該轉頭的同時,在我左後方響起,是方才在台上表演的年輕人。
「建議您還是以正常點的方式現身,梅倫先生。」我強做鎮定,接下來會有什麼樣的發展我可以猜到十之八九。
我轉身看向雙肘支撐椅背、像隻貓一般弓著身子站在走道上的男人,近距之下他俊秀的臉龐比起舞台上的模樣,更了無生氣。我從風衣的內袋掏出封口有點撕壞的信封,笑道:「真是張特別的邀請函。」
「過獎了,團長覺得您也許會偏好這種帶點懸疑的感覺。」梅倫微微笑道,「團長有事情想要拜託您。」
「請問是什麼樣的事情呢?」我公式化地直入重點,八成是些協尋動物、跟監一類的工作,但轉念一想馬戲團的動物多由機械取代,一時想不到對方可能會提出何種型式的委託,便開始起了興趣。
「團長想拜託您調查一名新進團員的背景。」
梅倫首先從口袋中掏出一張照片,我接過一看,首先被這半身照的主角吸引,偏銀色的白髮披肩,一雙蔚藍色的眼睛微微瞇起,薄唇勒出完美的弧型,再搭配著張精緻的臉蛋,可稱得上是個迷人而且美麗的──男人。
身著一襲酒紅的長禮服,手執鞭子站在紅白相間的帳棚前方。
「您可以稱呼他為『路德』,本名不詳,上個月入團的馴獸師,更詳細的資料在這裡。」
梅倫先交給我一個牛皮紙袋,接著再掏出另外一張照片,照片的邊角泛黃、微微捲起,下方一片漆黑的照片焦點集中在方框的右上角,有點模糊但還是可以看得出細節。
這張照片是偷拍來的。
照片裡的主角是同一個男人,坐在咖啡廳的露天座位單手撐頰,專心地閱讀一本精裝厚書,穿著版型古老的襯衫,透出明顯不屬於近代的氛圍,容貌卻依舊年輕。
「照片拍攝於一個世紀前,攝影師失蹤,這是我們這邊最後的線索。」
「您確定他不是自動人偶?」話剛出口,我便意識到自己脫口而出了多麼愚蠢的問題。
「團長已經釐清這個疑點,而深入了解其中原因正是團長想要知道的事情。」
我尷尬地乾咳了聲,有種工作能力被質疑的感覺,不舒服地順著他的話掌控這個對話的主權:「委託內容為調查那個叫『路德』的背景以及容貌不變的原因,還有嗎?」
「沒有了,這裡是訂金。」
魔術師專業地不知從哪變出個紙袋,上頭印著大約第七、八地區才會出現的高檔麵包店的商標,我單手接過,立刻對這意外的重量產生戒心。我小心翼翼地打開確認,裡頭躺著四捆最大面額的紙鈔,我從中取出一捆細細地翻過一輪,張張真鈔。
一般人面對這種情況,肯定立刻被這一生重未想像過的金額沖昏頭吧,我卻完全笑不出來,俗話說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餐絕非沒有道理,重金打賞背後必定隱含不少風險。
我將紙袋的封口捲回原始的狀態,回遞給梅倫:「不好意思,你能不能找別人?」
梅倫一語不發,神色怪異地盯著我良久,直到我背脊發毛才微微勾起嘴角。
「布朗寧先生……也許你以為自己有無限的選擇,但其實你的選項就只有一個啊。」
梅倫流暢地掏出把手槍並「喀」了一聲上膛,加重語氣說:「拜託了,待結案後我們會付你三倍的酬勞。」
半自動手槍、二十發子彈,消音器還大喇喇的裝在槍管上招搖,雖然自己裝備了不相上下的槍支,但在這近距離下,頂多只能用這身軍外套若有似無的削減衝擊,假使夠幸運逃過第一發子彈,鐵定躲不過第二發。
我立刻就意識到了,這種大規模的馬戲團,怎會輕易就洩密給一個外人呢?
他們之所以會挑上我,想當然不是因為看上我的工作能力,當然是把我所屬的階層也考量入選取的範圍,像我這種居住在第十層的人突然消失一個,好比朝寬廣的海面投下顆粒狀的小石子──沒差。
哎呀呀,這下事情麻煩了。
〈牢籠中的遊戲〉
直到地板下傳來木梯拖拉的刮搔聲響,我瞥了眼窗外才發現天已昏黃,趕緊將筆記本藏入襯衫裡、以皮帶及褲帶勒緊固定。接著緩慢地拖著身體爬回牆角的位置,長期只得到最低限度的施捨導致營養不良,我只要一有大動作便開始頭暈目眩。
喀吱、喀吱,一階階爬上階梯的聲響,是危險降臨的警鐘。
哎、糟糕,來不及了啊……
吱呀一聲地板上的木門被打開,我轉頭,只看到背著光、高度受限而將身體微微弓起得像是野獸的「他」的身影,幾乎絕望的我手腳頓失力氣,放棄地乾笑著。
他闔起地板上唯一的出口,房間頓時一片漆黑,只剩下從木板縫間透進的暮光,和他瞳孔的妖異反光。
我先是被捉住領帶的結,提起。
他緊扣住我的咽喉,氣管猛地受到壓迫、上半身懸空和力量的拉扯讓我想吐,但此刻的我卻連乾嘔都覺得費力。
「路德, ……」我幾乎語不成聲,他才像是意識到什麼似地鬆手。
〈不為人知的中場劇 -2 〉
交易被迫達成。
我幾乎是憑著本能回到事務所,渾渾噩噩地將整袋子的錢塞入保險箱,再坐到沙發上大大地嘆了口氣。
我看著記不清什麼時候點上的菸,以及困難地夾著菸、巍巍顫抖著的手指,苦笑,我實在不太能適應這種被迫進入陳腐的小說情節的不真實感。
我硬逼著自己接受這個無可奈何的事實,我是曾經想過找當搜查官的繼父馬克,共同尋找解決方式,但隨即轉念一想我可不行把他人硬是拖來淌這渾水,畢竟這攸關的可是人命。
不能找人撒嬌的感覺真不好受啊。
梅倫給我的資料不多,首先是幾張基本資料,連「熱愛花朵」這種無關緊要的情報都詳盡的列在紙上。之後就是馬戲團擁有的情報,究這點憑心而論,撇除威脅的部分馬戲團還算是不錯的客戶,比那些直嚷著要結果,而不給予一絲線索又情緒化的客人要好得多。
但是才不過翻翻幾張紙就可以讓我焦慮得抽掉半根菸。
紙上陳列的盡是照片,背景分部不同年代,男子的容貌理所當然如一。明明清楚路德的身分不清而且特殊,但張張照片一次羅列開來,再搭著他始終年輕妖冶的笑容,不禁腦中一炸、雞皮疙瘩竄起。
最後一頁的情報是關於一篇報導,二十八世紀末曾風靡一時的青少年連環綁架殺害事件,警方最後在郊外的荒廢房屋中發現多具腐爛的屍體,當時失蹤不明的十三個少年以面目全非的姿態堆疊成丘,兇手至今仍未尋獲。
找不到兇手的連續殺人案在科技發達、資訊快速流通的時代掀起軒然大波,當時負責這案件的警官、調查人員上至相關高層紛紛請辭,最後靠時間的流動人們才漸漸淡忘這個事件。
房子的閣樓中有幅以血液繪製而成的作品,其中的圖案以十字居多,是凶手留下的唯一線索;另外無名攝影師不小心拍攝到疑似兇手的畫面,是當年找到棄屍小屋的關鍵。
馬戲團不可能無故給個毫不相干的線索,當我看到照片後更是確定了案件與剪報的關係。
照片以高倍數鏡頭、遠距俯角拍攝正與失蹤的少年之一談話的凶手──銀白色短髮的少年,以他那蔚藍色的眸子,死盯著他應該看不到的鏡頭方向。
是「路德」。
我不寒而慄。
※
將資料彙整入筆記本後,我先從網路上搜尋資料著手,雖然已經心理有底會被委託,想必是因為無法取得充裕的資料,但我還是想尋找漏網之魚的存在。
這想法果然過於樂觀,以照片的年代蒐尋不外乎是些毫無瓜葛的新聞事件,以「路德」之名蒐尋則只有馬戲團的相關資料,最後才輪到我最不想面對的──連續殺人事件。
我頭疼地鍵入關鍵字,只要意識到我正搜索的對象可能是一個殺人魔,便覺得胃液開始翻騰了起來。
撇除立場、思想過於偏激的部分,地下網站是個非常好使的資源,只要裝作同好匿名發文求圖、或稍微爬個樓,張張從未經過修飾打碼的照片、外加各方討論手到擒來。
其中最讓我引起興趣的是關於凶手的臆測。
屍體的共有特徵是處子之身、脖子上皆有兩個並排且穿透大動脈的血孔,對此有兩種解釋:第一種是凶手對於吸血鬼有強烈的崇拜,導致他做出類似模仿的行為;第二種就稍微不科學些,對於擁有那些照片的我而言,卻是可能性較大的看法──凶手是吸血鬼。
除此之外,以血液塗抹而成的十字架,被心理學家分析為「渴望得到救贖」的表現。
假使路德真的是吸血鬼,他吸取血液便為滿足食慾,即會與反覆繪畫十字的原因相互違背;假設路德是個相信吸取處子鮮血可以得到救贖、達到某種效果或單純信仰著吸血鬼的人,就缺少個解釋他可以長時間維持容貌年輕的理由了。
我的推測可說是漏洞百出、缺乏邏輯,卻都可以合理指出凶手行為的矛盾之處。
正所謂,「所有的事物都是謎團,而解開一個謎的鑰匙──是另一個謎。」
路德本身就是個超乎邏輯的存在。
似乎還有什麼碎片被遺落的樣子……
※
隔日我到圖書館的舊檔案室以「連續殺人案」為中心尋找蛛絲馬跡,哪怕與該案僅有一絲連結也不放過,連續幾日從開館待到閉館時間,除了徒增眼睛的痠痛外仍一無所獲。
迫不得以下,我只好透過圖書館的「報紙影像資料庫」,多此一舉得尋找27XX年的舊報記錄。為免去浪費空間、報紙儲藏的麻煩以及翻閱上的困難,圖書館多將內容掃描後儲存歸檔。
唯一的缺點是該系統會封鎖不太光彩的資料,好比說發生在「薄暮時代」的連續殺人案。
而且國家圖書館多用自動人偶管理,再怎麼跟它們博感情套密碼是徒勞。
密碼有十位數,每一個小時從亂數表隨機挑選,是最簡單、最為系統化的一種,只要擁有工具,一個十歲小孩也可以輕易破解。但我接案秉持著一個大原則──不做違法的事。我遲疑地隔著口袋抓握手掌大小的器械,那是我年少輕狂時在下階層,一個俗稱「暗黑街」的地方購得的解碼器。
長期以來我一直遊走在法條的灰色地帶,搖搖晃晃的像是走在鋼索上的雜耍人偶,努力地讓自己維持在合法的界線上,但現在我腦袋被槍口抵著,被迫從鋼索上一躍而下。
我深呼吸了一口氣,將解碼器連接上資料庫,再破解密碼系統只花不到十秒鐘。
點入連續殺人案的報導,首先映入眼簾的是梅倫給我的剪報,我多疑地再將整個版面的新聞再閱讀一遍,以免有所遺漏。如我所料,他們沒有考慮到社論可能有與該案的相關線索,我一連翻了幾日的社論,與網站上的討論相去不遠,除了一篇由匿名的退休警員投書的文章。
該文章的內容關於案發八年前的一個棄屍未遂案,一名個位數階層的男子親手將他收養的孩子絞死,半夜在庭院狂亂地大笑著挖掘洞穴之時被通報逮捕,最後在獄中徹底瘋狂。
那名退休警官認為那兩件案子有絕對的關連,因為抓狂的男子曾經大喊:「不、不要過來……」、「你這個怪物!」等相關語句,再加上兇手和當年被絞死的孩子都擁有一頭顯眼的銀白色頭髮、藍色的雙眼,不免讓人產生遐想。
繚繞於心的罪惡感拋立刻被諸腦後,我雙手冒汗,感受得到心臟劇烈跳動著,那抓住線索的喜悅。
為了確認,我轉而搜尋文章所提及的棄屍未遂案件,結果讓人失望。由於男子出身高階的關係,篇幅被壓縮得不到拳頭大小,內容也只是約略提及案發經過,都是些社論中的資訊──除了文末稍微寫到那孩子的屍體,在其養父被逮捕之際消失蹤影,像是不曾存在過一樣,服刑中仍堅持要掩埋孩子的男子因此在獄中瘋狂。
我好不容易抓到了線頭,才發現這線的尾端竟連接著捲攪成團、剪不斷理還亂的大謎團。
※
棄屍小屋的地點位在魔都羅占布爾克之南的康布雷鎮附近,在高度發展的巨大城市之外是一片荒野。
初次離開城牆的時候令人不安,像是剛離開母親子宮的嬰孩,脫離安全網的懷抱讓我緊張得近乎喘不過氣來,但少了混濁汙染的空氣以及快速步調的壓迫感,待習慣了後其實頗為輕鬆舒適。步行不用一會兒就到達康布雷鎮,那裡的房屋低矮,多以隨處可見的天然素材建成。
不需指示,我就可以看到那棟傳聞中的屋子被孤立在鎮緣,帶著碰運氣的心態,我有點意外它竟然沒有被附近的居民拆掉。
正當我高興得朝向目地靠近時,我的肩胛背脊竄麻,雙腿有如千斤重地舉步難移,身體本能地退縮了,心理作用使房屋散發出異常詭譎的氛圍。
本次走訪此地是為了尋找經調查人員清理後,是否仍殘留路德曾經在那裡生活過的痕跡。
我硬著頭皮走近那間屋子,並且逃避似地先在它的四周繞了幾圈,毫無他人侵入痕跡。透過窗戶可以窺得裡頭的擺設,雖然簡易、樸實但有著淡淡的懷舊氛圍,像是從老電影中複製出來的一樣。
確認完房子的外觀沒有異常,我才扯開門上的封條,用從古董店收購來的萬能鑰匙,開啟樣式古老的門鎖。
滿屋子的灰塵氣味十分嗆鼻,開門之時,甚至可以看到在陽光照耀下,一絲一絲浮游在空氣中的灰塵。
我開了燈,並反手將門闔上,久未使用的黃燈閃晃得厲害,我才不過前近幾步就「啪」的一聲停止運作。
不對啊,鎢絲燈泡早在更久之前就被淘汰了──
我的口鼻忽然被應該是手帕的柔軟布料緊緊掩蓋,一股異香鑽入鼻腔。
遵照偵探小說中常見的老橋段,我的意識逐漸遠去。
※
我醒後恍若身置一個夢,視野還模模糊糊的,一股芬芳馥郁就先爭先恐後地湧上,嗆得我連打噴嚏,我茫然地環顧四周的錦簇爭妍,以及大半個藍天──我猜我應該在一個溫室裡。
為什麼?
我起身想要走動才意識到我無法離開,我的雙手連同前臂遭縛於椅子的靠背,雖然我的腳是自由的,但麻藥卻尚未消退,雙腿還癱軟得無法使力。我放棄無頭蒼蠅般的無意義掙扎,轉而試圖推理這空間的擁有者,以及我接下來可能會受到何種待遇。
我面前是張全白的復古桌子,玻璃桌面、桌腳上仿藤的樣式典雅,對邊還有一張空著的椅子,我曾經在電影裡看過上流階層的婦人們使用類似的傢俱喝下午茶,附庸風雅、洋溢著與現況相反的悠閒,但即使是絢爛虛榮的羅占布爾克,也少有複製自然的豪奢行為。
灼灼花團看得我眼花撩亂,雜揉一塊的花香使我頭昏眼花,昏昏沉沉中我似乎恍然大悟了什麼,記憶在此中斷──
※
我被奶油與蜂蜜的香味饞醒,變魔術般我面前的桌子上立著座三層架,架上的小點從下而上由鹹至甜琳瑯滿目,糖罐、奶盅一應具全,而紅茶飄出的熱煙正冉冉撲打我的臉頰。
此刻終於完全清醒的我才發現,我應該在那房屋的閣樓──據聞中的案發現場──腳下的木製地板不時吱呀地響,兩旁的牆壁下斜,其中一側被開了扇大窗,陽光大面積地透進來,昏昏熱熱的,照得我睜不開眼。
待視覺稍稍回復,我才發現,圍繞著我的花叢全數栽在各個大小不一的盆中,不約而同地向唯一的日曬處張牙舞爪地撲來。
雙臂恢復自由,我向兩旁甩了甩僵硬麻痺的手臂,要起身了解自己究竟身處何種情況之時,萬分熟悉的聲音隔著三層架傳來。
「早安,偵探先生。」
我側身察看,銀白色長捲髮遮住低頭的發聲者的面孔,對方正專心地閱讀,接著像是感受到我的視線,闔起書本,抬頭綻開我已經反覆看過千遍萬遍的笑容,「好久不見。」
啪嚓。
一道尖銳的白光劈過我的思緒,劈過所有猜測,我的腦袋頓時一片空白,全然的空白。
我還是頭一遭在追案途中就被搜查的對象逮個正著。
而且對方還是個曾犯下重大刑案的殺人魔。
「想必你已經很久沒有用餐了吧?請慢用,不著跟我客氣。」
突然對質的震撼嚇得我不知該做何反應,握著杯耳的手制不住地微微顫抖,我苦笑著啜飲了口紅茶卻掩飾不了激動,被猛然躍入口腔的熱燙著舌頭。
我才意識到──我為什麼一定要照著對方的指示行動?這麼想的同時心情立刻平復了許多,準備開口,卻被他搶先一步:「你應該知道了,我的名字是路德。」
「偵探先生,你抵達『家』的時間比我預想的還要久一些……不過這不礙事,既然你我已經相見,想必你已經對我有一定程度上的了解。
「我有事情想要委託你。
「但如果有什麼疑問,請你補充完養份後再提出,放心,如果我要下毒的話早就下手了。」
「這種綁架偵探的委託方式,我還是第一次見到啊……」我強笑道。
路德雙手一攤、聳肩表示他的無害,或至少他不會在這時候對我做些什麼,芒刺在背,我竟忘了我這條小命還操在他人手上,但嚴重缺乏血糖的我只好將就吃了點最下層的三明治。
進食的同時我開始彙整現在我所擁有的一切資訊,我從「最初始的線索」這個點開始延伸,從剪報追尋到被遺漏的社論,最後來到鎮邊的小屋,過程順利得不可思議,彷彿冥冥之中有一條線在牽引著我……
事情未免進行得太過順利了。
一個恐怖的念頭從中浮出,我遲疑地問道:「我會來到這裡、這房子,都是您安排的?」
「算是。」路德給我一個模稜兩可的答案,並換了個姿勢聆聽,他向後靠上椅背,十指在胸前相抵呈塔,模樣自信得很。
所以我乾脆毫無顧忌地繼續詢問:「那麼……關於您的報導,連續殺人案、棄屍未遂呃……那名失蹤的養子,都與您有關?」
「是的,不錯啊,沒想到你會查得這麼深入。」
應是毫無惡意,但那話語在我耳中聽來卻十分諷刺,決定拋出本打算壓在心裡的問題,想到我可能單純為那種無聊的原因而奔波受脅,語氣就變得尖銳,「那麼……請問你是馬戲團的團長?刻意讓我去調查你的資料只是為了測試我嗎?」
「很可惜,不是。」
「咦?」
「團長確實對我有所顧忌,但我只是稍微佈個局,利用這機會請你幫忙罷了。」路德勾起了貓科動物般的微笑,偏頭說道,「沒有問題了?」
「那麼,偵探先生,現在該論到我的委託。」
我沒有拒絕的權力吧?我差點就要脫口而出。我點了點頭,反手扶額、癱在椅上,呈現一副任人宰割的模樣。
「 。」
「什麼?」
我扶在額頭上的手被路德拿開,他的五指扣著我的、略微冰涼的溫度透過手套傳來。他從上俯視,銀白色的頭髮垂落到我的頰上,激起點點搔癢。路德直勾勾地盯著我,他的眼睛有種勾人的魔力,似一潭清澈卻深不見底的湖水,讓乾渴疲憊的旅人無法自拔地逐漸深陷,最後被吞噬其中。
路德的手覆上我的雙眼,接著陣陣酥麻自頸側傳來,我幾乎忘了反抗,直到尖物穿過皮層的痛感才讓我驚醒。我使勁要推開他,豈知看起來比我還瘦弱的他,力氣竟大得出奇,情急之下我摸索藏在外套下的半自動手槍,胡亂朝他的胸或腹部開了一槍。
砰。
伴著震天巨響,路德摀住腹部向後踉蹌幾步,桌上的三層架翻倒,才喝了幾口的紅茶連帶傾覆,瓷器如雨落地,碰出連連脆響,帶出濃稠得近乎使人窒息的寂靜。
路德抬起頭,我這才發現他的頭上多出對惡魔般的角,他抹去嘴角的血跡,眼露凶光,語氣卻是歡快的,像一頭發現獵物的豹子,「你是第一位在這狀態下還能對我開槍的人……真是有趣。」
「很可惜,這東西殺不死我。」他小心翼翼地從腹部夾出枚子彈,放到目瞪口呆的我手中,沒頭沒尾地說:「也許你真的可以幫上我。」
「話雖如此,你該怎麼賠償這一槍,還有我的瓷器呢?」
※
最後路德依然沒說他到底要委託什麼,倒先罔顧人權地兀自宣判我不可以離開這裡,一直到他想起要委託的事情後再看他的心情,並笑稱這也算是委託的一部分,要是不聽話可就要發揮他的專業,如同訓練動物那樣鞭打馴服。
但我覺得那不過是表面話,也許哪天等路德玩膩了,我就會步上那十三個少年的後塵,吸乾抹淨。
我不清楚他說話的成分有幾分認真,我很乾脆地放棄抵抗,在這關頭甚至起了奇怪的興致跟他調笑,「做到這個地步的話,我得加收額外費用了。」
「當然,我可主動要包辦了你的食衣住行,偵探先生。」
他說得平靜,我聽得卻膽戰心驚。
要與一頭怪物相抗衡,還真是讓人頭疼。
接下來的時間,我都在測試路德的底線,看他那番話的認真程度,同時盡量和他打交道,試試能否套出些他的目的,進而估算我走出這裡的機會,也許我真該準備一千零一個故事來延長我的小命。他不像一般的綁架犯,自那次後他不再束縛我的手腳,一雙眼睛卻死勾勾地盯著,從不讓我離開他的視線。
我開始反過來偷偷紀錄路德,以及自己的經歷。
在這行打滾了不短的時間,我對自己的觀察能力還算有自信。人的所有動作都隱隱約約地透露出一個人的心思,舉手投足甚至一條肌肉的牽動,都是片段片段的訊息,而我擅於捕捉躲在誘導之後的真實訊息。
路德則與眾不同,他人總在藏匿之時不小心落下碎片,路德卻是刻意一點一點地放,時不時透漏些什麼,卻又在緊要關頭急踩剎車,欲言又止。
過於無聊的關係我將我的觀察說給他聽,他雙手抱胸笑著搖頭,說:「很有趣的推論。」
好一個似是而非的答案。
接著我又將另一個不解多時的問題拋給路德:「既然你都不說委託的內容是什麼……總該告訴我你會挑上我的原因吧?」
我看路德低頭,難得認真地琢磨了多時,為了不冒犯到他或顯得狂妄自大,我連忙接了句:「在羅占布爾克這麼大的一個區域,找到複數位偵探應該不算難事吧?」
「等到你想起來後自然會明白,這是命運的安排也說不定。」
※
「我喜歡花。」路德頭也不抬地一一檢查各式花種的生長狀況,我喜歡看他整理盆栽的模樣,他專心的模樣比護著掌上明珠還要小心,而且唯有這個時候,他才會把注意力從我身上轉移到他心愛的花朵上。
路德從地上捧起滿掌邊緣發黑的薔薇花瓣,從我眼前一晃而過,再推上灌叢根部作肥料,「因為花的生命短暫,所以才顯得美麗。」
他隨口說道,原本與我對望的雙眼卻偏移了焦點,在轉瞬間,我抓到了一絲哀愁、一絲羨歎,卻又讓它們在冗長的沉默中悄悄溜走。
又是一個訊息的碎片。
我轉而看向溫暖的旭日,瞇起雙眼。
想像獨自一人度過千百個日子,無法卸下長生的枷鎖,伴在自己身旁的人來來去去,僅是些短暫停留的過客,生存的意志漸被歲月磨損殆盡。
我不敢妄言我能理解路德的感覺,之前的我總消極地想著平平淡淡地走完這生就好,但這對他來說,恐怕是最平凡,但最奢侈的希望吧?
也許他不過,只是想逃離無盡的孤獨而已吧?
※
我在他一次短暫離開時探索這個房間,試著尋找除了窗戶與地板上的門外,有沒有任何出入這個空間的可能。我鑽入叢叢盆花,摸遍牆壁、地板是否仍有空隙或者鬆動的部分,當然,我一無所獲。正當我打算放棄之時,瞥見一片靠近牆壁的木板邊緣微微翹起,我欣喜若狂地不顧指甲翻損的危險,將木板使力摳起。
木板下除了預料之內的下一層木板外,有一個用破布包著的小本子。
好巧不巧,傳來地板上那老木門嘰嘰呀呀的聲音,路德回來了,我趕緊將布包塞入風衣,再把木板闔到原本的位置,一時難決定進退,索性蹲入花叢,順便觀察路德會因為我突然消失而做何反應。
我窺得他的反應竟不是生氣,而是焦慮,像是失去什麼的那種焦慮,他的眼周甚至染上一抹紅暈。
待我假裝若無其事地從花叢深處走出,他便馬上收起先前的流露的失態,好似帶回面具,再度掛上那凌人的笑。
我理所當然依約挨了頓鞭,之後路德只是遠遠地在我的對邊坐著,不發一語地看著我,我疼倒在地,與他相瞪視了好一陣子,我被渾身刺痛與他的視線折騰得彆扭,才面換另一個方向。
窸窸窣窣陣衣物摩擦聲,伴隨著皮鞋叩地的空響,不用回身便知路德站在我的身後,「為什麼轉過去了?」
我使力睜開千斤重的眼皮,木質的地板將我的臉頰摩擦得隱隱作痛,我仗著疼痛懶得搭理,隨口含糊地應了句:「……陽光刺眼。」
馬上呼地一聲原先灑在身上的溫暖消失,路德鎖上窗戶,帶出片靜默,明顯在等待我的下一步動作,我後頸一僵,任命地將視線轉回他的方向。
失去光源的閣樓一片漆黑,只從窗戶木條的間隙透近支離破碎的陽光。隱隱可見路德伏下身來,沒有溫度的硬物繞上我的頸部,緩緩纏緊,我才驚覺他正掐著我的脖子,氣管壓迫帶來的噁心伴隨著頭暈,讓我完全喪失反抗能力。
耳中嗡嗡地響,路德很像說了句話,話語依稀可辨──
「這樣,你就不會離開了吧?」
這是他第一次失控。
之後路德便不再打開窗戶。
※
僥倖存活的我做了一個夢。
夢中的我只有六歲,我緊緊地抓著父親的手,矮小的我視線只及成人的臀部,黑壓壓的一片,好怕洶湧的人潮把我和父親分開,父親溫柔地摸了摸我的頭,他溫暖粗糙的手總是讓我安心。
「馬戲團的表演要開始了,跟緊。」他說完,將我攬近他的身側。
我們坐在最前排的位置,視野良好,稍微把手伸長一點就好像可以摸得到舞台上的表演者。
銅管樂曲響起,團長宏亮的嗓門令我雀躍得迫不及待,巴不得表演立刻開始。
總是看不清手法的紙牌魔術讓我驚奇,但好戲才正要上場,人偶們先推出關著猛獸的籠子,頸部毛髮蓬鬆的巨大獸類左右晃了晃腦袋,再衝著觀眾大吼一聲,嚇得我緊抓著父親的襯衫。
父親拍了下我的背,像是在責怪身為男孩子的我的膽小,「馴獸師要出場了。」
猛獸出閘,清脆的聲音響起,猛獸立刻縮起身子,馴獸師流暢地甩了幾下長鞭,空氣撕裂的聲音驚心動魄卻又緊捉人心。
銀白色的頭髮紮成小馬尾,著一襲紅色長禮服的馴獸師秉持自己的步調,優雅地步上舞台。
馴獸師站上舞台的中心深深地行了個鞠躬禮,他抬頭的時候嘴角彎起好看的弧度,我莫名有種他在對我微笑的錯覺,接著他薄唇輕啟──
「終於找到你了。」
──當你排除了所有的不可能,無論剩下的是什麼,即使是不可能也一定是真相。
磁石滑動般的嗓音舔舐過我的耳廓,我嚇得想要起身,卻因從肩膀突然壓下的重量動彈不得。我駭然地要呼喊救命,嘴巴卻像是被縫死般張不開任何縫隙。好似誤入糨糊罐子的小蟲,我拼命反抗,往往被更強大的引力向下拉去,拉入黏稠噁心的海,拉入踏不到底的無底深淵。
在掙扎中很像有什麼人握住了我的手,透過掌心傳來的厚實力量,像是父親的手,使我逐漸放鬆緊繃的神經。
我終於掙脫夢境。
※
醒來後,我側躺在路德身旁,握著他的手,頓時腦中一炸不知該如何是好,急得抽手之時卻被路德握得更緊,餘悸猶存,我無法控制猛地一顫,又惹得渾身上下隱隱作疼。
路德似乎明白我的反應,徐徐鬆手,我抬頭上看,見他被瀏海遮掩的表情似乎透露幾絲落寞。不知何起的衝動促使我支起身子,牽起他的手,我對上他滿是疑惑的雙眼,悠悠道出方才的夢。
「……但我記不得這是真的,或這單純只是個夢而已。」這夢讓我聯想到,之前我問他選擇被委託人的方式,以及他略帶著點期待的回答。
我縮了縮脖子,上頭的勒痕依然熱麻,胸口揪緊得疼,我很害怕我真的是他在等待的人,他尋找多年的人,他賦予期待的那個對象……
也許那只是我的夢境正好重疊到你的境遇啊,路德……他卻溫柔地撫過我脖子上的傷痕,動作之輕像是在照顧他最愛的花朵,不爭氣的我,眼周有點微痠的感覺。
「那是真的──」
路德說得欲言又止,音量漸弱,躊躇了會兒望入我的雙眼,專注得彷彿可以看透我的心思,輕聲說道:「……終於找到你了。」
路德笑了,並非掩飾地掛起面具般的微笑,而是打從眉眼、打從心底綻放的微笑。
「別再做那種事了。」
路德沒有說清楚,但我知道他想要的回答,面對他的真誠我一時吐不出話來。
太多的層面要去顧慮,這不切實際的承諾冷不防撲面而來,無形的重擔鋪天蓋地猛然落下,我承擔不起。
我閉眼,含糊地應了聲好。
〈牢籠中的花〉
終於放下心似的,路德外出的時間比往常增加許多,這回他說馬戲團有連續五日的展演,他留下我五日所需的最低限度的食物,便匆促離開。
我這模樣簡直比最廉價的寵物還不如。
透過窗戶的縫隙目送路德離開後,我趕緊確認身上所有可以利用的物品,這才發現路德對自己很有自信似的,沒有沒收我的任何隨身物品。我決定先將之前因他更緊迫盯人而缺少的記錄寫下,並一邊琢磨下一步該如何行動,未來又該如何是好。
照不到陽光的盆栽日漸枯萎,散發出令人作嘔的甜膩腐臭。
我只剩兩天的自由時間。
我這才打開從木板下找到的神祕布包,裡頭是一本不見封面的筆記本,書頁泛黃,因受潮的關係有些發霉,而且頁邊扭曲,有些書頁甚至已兩頁相黏。我背倚著窗小心翼翼的翻開,裡頭密密麻麻的都是鋼筆字,超出橫線的控制,幾乎填滿整個頁面。
接著我的意識被牢牢地釘在這本書裡,無可自拔地深陷其中。
牢籠
你的一生注定被關在這裡,一輩子都無法逃離。
父親曾信誓旦旦地這麼說著,像是詛咒一樣,他的聲音不時在我耳畔響起,緊貼著我的耳朵一字一字地重覆,鞏固這條纏繞著我的無形枷鎖。
這裡像是父親的懷抱般讓人安心,但我卻常產生終有一日我會被這個空間吞噬殆盡的錯覺。
我是個怪物,被鎖在牢籠之中的怪物。
不知道我是天生如此,還是後天異變而成,總之父親打從我有意識來就一直如此稱呼我。
父親時常警告我說外面的世界對我來說很危險,外面的人都虎視眈眈地似機殺害異類,好比說「我」──怪物。只有他會保護我、他會保護我、只有他……他不時會抱著我,喃喃唸著,現在想來這也許只是他說服他自己,藉此禁錮我的理由,而我也的確相信了。
父親其實是個很好的人,因為他說他愛我。
父親說這個地方是我的家,他保護我的基地,他還給了我一面畫布還有三色顏料。儘管父親一直訴說著外頭的種種危險,但當我透過窗戶上那十字形的鑰匙孔,看到那時而湛藍溫暖、有時黑暗冰冷卻有著閃爍亮點的另一片世界,我馬上被那美麗深深吸引著。
但礙於不想違背父親的警告,我將這份探索的渴望藏在畫布之中。畫布便成為我通往外面那塊世界的鑰匙,我的幸福。
這種平淡而幸福的生活一直維持到六歲的那年,常人與怪物間絕妙維持著的平衡終於翻倒,我不記得我的異變究竟如何開始,中間又發生了什麼事,我只記得醒來時,我看到父親掐住我的咽喉,力道之大,要致我於死地。
「爸爸這麼做是為了你好……爸爸是愛你的啊……」他說,像是低誦著咒語,表情痛苦而扭曲,涕淚流了滿面,渾身顫抖著,「爸爸會一輩子守護著你、一輩子……」
生命被威脅的我不害怕,反倒十分心疼父親如此難過的模樣,我說:「怎麼露出這麼悲傷的表情呢,爸爸?」
那麼,就讓我來繪畫出爸爸的幸福吧,這樣爸爸一定會很高興的──
當時的我單純地這樣認為:只要給爸爸看到『幸福』,他就會開心了吧?他就不會讓我覺得痛了吧?
在那之後我的記憶又產生斷層,回復意識時只見我已在畫布畫了很多紅褐色的,鑰匙孔的模樣。乾涸發臭的血反覆重疊塗抹成十字形,瘋狂得好似只要把畫布塗滿,就可以透過鑰匙孔模樣的十字,觸摸到外頭那瞬息萬變的美麗世界。
我的幸福,我想分享給父親的幸福。
但父親卻已經癱軟在我的腳邊,頭和脖子以奇怪的角度連接著,沒有呼吸,而我的十指則已染上了暗紅。
我茫然地抬起頭來,直喘粗氣,路德與他父親間扭曲的愛情和單純的思維壓得我近乎無法呼吸。一件事的荒謬,不能成為駁斥它存在的論據;相反,這恰是它存在的條件。
當然沒有人相信六歲的孩子幹得出那種事情,後來路德父親的死被當成懸案,不了了之。隨後他被他的遠親收養,過不了幾年,相似的悲劇再度發生。
像是往復輪迴著同樣戲碼的老舞台劇。
路德是人生舞台上的主角,聚光燈下永遠的焦點。他散發出令人痴狂的魅力,將情節推至高潮頂峰,再悄然伸手環上觀者的頸部,隨著他的魅惑一笑,他們,無論他的生父、養父以及路德自己,頹然崩落。
而我也在那觀眾席上,正要入座。
好在表演尚未開始。
我還是可以離開……是嗎?
※
終於下定了決心,我從地上的木門縫中用鐵棒勾弄著從外才可以打開的出口。
不料地板下卻傳來木梯拖拉的刮搔聲響、該死。
我瞥了眼窗外才發現天已微亮,該死、第五天已經到了……我趕緊先將筆記本藏入襯衫裡、以皮帶及褲帶勒緊固定。接著緩慢地拖著身體爬回牆角,盡可能離出口遠一些的位置,長期只得到最低限度的施捨導致營養不良,我只要一有大動作便開始頭暈目眩。
喀吱、喀吱,一階階爬上階梯的聲響,是危險降臨的警鐘。
哎、糟糕,來不及了啊……
吱呀一聲地板上的木門被打開,我轉頭,只看到背著光、高度受限而將身體微微弓起得像是野獸的「他」的身影,他掃了眼我來不及收拾而四散一地的其他個人物品,可以明顯感受得到急劇降低的氣壓。幾乎絕望的我手腳頓失力氣,放棄地乾笑著。
他闔起地板上唯一的出口,房間頓時一片漆黑,只剩下從木板縫間透進的暮光,和他瞳孔的妖異反光。
「你還是,不聽話的啊……」他的語氣,簡直像是要哭了一樣。
我先是被捉住領帶的結,提起。
對方的手指輕柔地在我的臉頰打轉,再向下延著頸側撫摸,我因他冰涼的指尖反射地縮了縮脖子。突然他緊扣住我的咽喉,氣管猛地受到壓迫、上半身懸空和力量的拉扯讓我想吐,但此刻的我卻連乾嘔都覺得費力。
「路德,離開吧……我們……」我幾乎語不成聲,他才像是意識到什麼似地鬆手。
在氣力盡失、渾身癱軟的我撞擊地面之際,路德將我攬進他的懷抱,頭枕在我的左肩、雙臂則緊緊地圈住我的背,這是個不輸勒喉、讓人窒息的擁抱。
聽不清他在我耳畔喃喃的低語,大概是些道歉或者自責之類的話吧?
最後他先是跪下再緩慢地、幾乎是整個人趴在我身上地,把我壓倒在地。
生命的危機解除換來60公斤的受力,還真是個划算的交易。
他緊揪著我的襯衫在微微顫抖,是在哭嗎?
我諷刺地對剛才威脅我性命的人心生憐憫,虛弱無力地抬起手,有一下沒一下地順過他的頭髮,像是在安撫一頭肉食的野獸,趴在我身上瑟縮著的可憐野獸。
※
路德遠遠坐在我的對邊,拿走了他以前的日記,整個人沒入黑暗的保護,我們看不清對方的表情,只聽到略帶焦躁的布料摩娑聲,以及快速翻動紙張的沙沙聲響。我直起身子,試圖在那片黢黑中唯一閃爍的湛藍眸子,捕捉他的情緒。
「你看完了?」
「大概一半……被養父殺害的部分。」
「之後的事情就跟你查到的報導不差一二。還是想知道嗎?」
對於真相的渴望與同情不捨相互拉鋸,我壓低了帽緣別開路德的眼睛,緊咬著下唇遲遲做不出決定。路德幽幽地嘆了口氣,「怎麼這時候反倒變得不坦率呢?」
我彷彿可以看到路德的苦笑,他語帶制不住的顫抖,像是強擠出來的一樣。
※
之後我趁著警方與我養父在對質的混亂中逃離,開始在羅占布爾克內流浪,補全我童年缺少的嘗試與技能。我過了人生中最平淡安穩的幾年,但隨著年紀增長、歲月流轉,我逐漸察覺我與常人間的差異。
我身為怪物的證據。
時間在我身上靜止,身旁的人們已逐漸成長,自己卻依然毫無改變,起先我將之歸因於成長期的差異,直到我超過應該稱為「青春期」的階段,卻依然維持著少年的容貌,我才真正查覺到自己的異常。
同時,接連失去父親與養父的我心中生了個孔,我不大能明確表達,那孔像生了無數隻的螞蟻、滴了腐蝕性液體似地不斷擴大,在我發覺時,那孔已經長成個黑洞,我的任何情感,無論快樂、悲傷、生氣都被黑洞吸收殆盡。
當我生理產生異狀時,情感的變異更是變本加厲。
那缺了一塊的感覺,好噁心啊……得想辦法填補才行,當時我單純地這麼想著。
父親的話我謹記在心,為不讓周遭察覺我身為一個「怪物」,我不時變換工作、偽造身分,在羅占布爾克各處都有我的痕跡,為了生活我什麼都幹過,尋求生存之道的同時,我也找到了填補內心空洞的方式。
你知道吧?當你凝望著另一個人,周遭的景物開始像是慢動作放映、褪色成黑白,聲音漸弱漸遠,你們像是陷入屬於兩人的流渦,彼此的眼中只存得下對方。你們開始試著觸碰彼此,酥酥麻麻的感覺,延著指間竄入心窩,將心口的洞一點一點填補完整。
愛情,不覺得以童話而言是個美好的結局嗎?但很可惜,現實終究無法如童話那般順利,從此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。
我應該是被下了詛咒。
不著多久我就發現了,對方著迷的是我的身體,而不是「我」。
男人的心思好猜,剛開始我不以為意,他要身體,而我要他來填補我的空虛,這只是場公平的交易。但童年的夢靨再度發生,對方的性情乍然大變,離開我就像去勢了般無力,甚至威脅我的生命危險。
也許是意識到自己是「怪物」的關係,我第一次以自主意識反擊,初次的感覺至今仍記憶猶新,溫熱的血液從被我咬破了的大動脈噴洩而出,流淌了我的全身,像是被緊緊擁抱著一樣溫暖。滑入喉間的血液甘甜潤口,彼此的血液彷彿交融了般在體內竄梭,汩汩湧入心口的洞,飽漲得滿溢出來。
藉此我也查覺到了,我另一個身為「怪物」的證據。
──嗜血。
比交媾還要令人滿足,但之後的空虛卻也來得更急。
同時,我加入了第一代的馬戲團,利用馬戲團中的各式怪人掩飾「怪物」的身分,而且跟著馬戲團巡演,讓我能更方便出入羅占布爾克。還自暴自棄地以我最初成長的地方,那閣樓做為據點,無可自拔地一再以父親待我的方式,對待我擄來做為填補用的少年們。
一開始我做的滴水不漏,警方多以失蹤人口結案,最後走火入魔,空虛間隔的時間逐漸縮短,事情才慢慢傳開,成為你所看到的那個報導。
事情爆發後我便消聲匿跡,終日不離馬戲團一步。行屍走肉的日子中,先前明明還風起雲湧的騷動竟可以逐漸平息,無能的警方束手無策,這事逐漸也成傳說。
我也逐漸進入成年的階段。
在我決定離開馬戲團的那天,最後一場公演,發生了一段小插曲──
※
如同咿咿呀呀轉到了極限突然停止的老唱盤,路德的聲音帶著絲疲憊,戛然而止。
接著路德突然伸長了上半身,將日記本放到我們中間的位置,零碎的月光讓他的面孔更顯蒼白,他低垂著眼,明顯在迴避與我正面相視,然後縮回暗處,說:「剩下的內容,你自己看吧。」
「……沒關係嗎?」
「反正你已經一腳踏進來了,不是嗎?」
那不是我自願的啊……本要嚷嚷卻還是吞回心底,突然被路德扯進來解決他的事情是一回事,但私自窺探路德不可見光的過去,就是自己造的孽。
我這隻貓沒被好奇心害死可說是萬幸。
路德知曉後他大可選擇把我滅口,他卻無所保留地告訴我他的過去,願意讓我碰觸他的陰暗面,表明他對我已經產生一定的信任,甚至依賴。
而聽聞後的我並未因此對路德產生排斥的心態,一開始會訝異是當然的,但在知道事發原委後,搭上他那無法造作、無可隱瞞的困擾語氣,與其說我坦然的接受了,倒不如說──
我心軟了。
先前對路德的敵意、恐懼煙消霧散,撥開傳說與長生的武裝,他不過是個等同你我,卻徬徨無助的普通人啊。
儘管他染上十幾人的血液的指尖,曾經勒住我的咽喉。
我抬頭對上路德的眼睛,小心翼翼地翻開他最後一段回憶。
※
在我決定離開馬戲團的那天,最後一場公演,發生了一段小插曲。
應該沒有其他日子,比那天還要更讓我印象深刻。
我最後一次踏上那即將離開的舞台,沒什麼特別的感覺,但在出場前我難得從布簾間窺望上一場表演、台上的觀眾,人聲鼎沸,炙烈的燈光、閃爍的銀色紙片混合人群的熱氣逼得我瞇起雙眼,視野限縮的同時,我的目光被被牢牢釘住。
一個年幼的男孩趴在護欄上,身體伸長得差點栽入舞台似的,整身子充沛的好奇心,十分活潑可愛,待機械獅子上場卻又嚇得挨緊他父親的身旁。
當我上台,正面對上那孩子的眼睛,觸電似的感覺再次竄過我的身體,沿著脊椎一節節上升,心臟彷彿又活過來,砰砰地劇烈跳著。
我知道,他也在看著我,對我揚起微笑。
我亦對他勾起微笑,專注回表演。
穿梭於人生之路上擁擠的人流,總會遇上這麼一個人,僅僅擦肩而過,向前走了幾步才同時回首,相視凝望。
那種感覺直到表演結束還殘留在我的心中。隔日就要闊別馬戲團,雖然我無意與團員們牽扯得太多,但他們還是為我辦了場送別會,即使酒酣耳熱,視覺被酒精干擾得模糊不清,那孩子澄澈得如水晶的眼眸依然映在腦中。
不像愛情、天雷地火的激情,倒似潺潺小溪,流入乾渴的心田,讓心口的傷痕逐漸癒合。起先是一種久違的滿足,接著急轉直下,不光彩的過去一股腦兒翻湧而出,隨著胃液、隨著酒精,厥逆上出,使我產生被父親掐住脖子的錯覺。
我扶著牆,嘔出酸臭的液體,嘔出我藏在光鮮皮囊下的腐敗過往,連連嗆咳把我逼出淚來,太狼狽了。我雙手提滿行李,跌跌撞撞地憑著直覺行走,走到失去意識為止。
隔日醒來後我發現自己蜷縮在閣樓的一角,曾經被我做為屠宰場地的閣樓,曾經伴我成長的閣樓,父親的話再度在我的耳邊響起:「你的一生注定被關在這裡,一輩子都無法逃離。」
我是個怪物,被鎖在牢籠之中的怪物。
那孩子看我的眼神,卻是如此澄澈。
好想再見他一面啊,但現在的我是怪物,沒有那個資格。
於牢籠中勝放的花朵 在枯朽殆盡之前
向這個失去了愛的世界… 獻上…離別的問候
我已將骯髒不堪的過往,全數紀錄這個那本子中,親手葬下過去的自己,埋葬這個怪物,我。
Au revoir.
※
我扶著窗框搖搖晃晃地起身,走到路德前方坐了下來,他別開頭,不敢看往我的方向,初次見面時不可一世的氣燄消散,我的腦子裡各種想法轟然湧出,最後表現出的只剩下苦笑。
我伸手,指尖稍稍碰到了他的臉頰,說:「真是個笨蛋啊……」
謎題解開。
路德自幼被父親以保護為名禁錮在自家閣樓,從我這個第三者的角度就很容易看出原因有二:第一、路德的父親不願意讓世人發現自己眷養了一頭「怪物」,以免丟了他們的門面;第二、路德的父親對他抱有超越父子之情的愛戀,「囚禁」就是道德沉淪的父親逼迫兒子留在自己身邊的手段。
從小就被灌輸歪曲的價值觀,再加上與生俱來的特異體質,路德完全活在他父親構築的框架之中成長,並且將這些從未被矯正過的異常視為「理所當然」。一直到了路德六歲的首次異變,路德的父親決定親手解決兒子的生命,路德卻反過來在無意識的自衛中殺死了父親。
不久之後,路德的養父也步上他父親的後塵,但不知該說幸運還是不幸,路德並未殺死他的養父,而是待警方逮捕他的養父之際,詐死的路德趁亂脫逃,另闢蹊徑。
父親以及養父的死亡造成路德的心中的一個缺失,自從他的父親死亡,他迫得必須習慣靠自己取得所需所求,以他自己的方式尋找「材料」填補他所謂的「心口的洞」。他實驗的過程即是那十三個少年的連續殺人事件,然後隨著日漸事態嚴重,他被迫停止嘗試。
終於成年的路德,擔心馬戲團查覺他的異於常人,所以他在那必須離開馬戲團。他在最後一場公演,與我相視微笑,並且初次體驗所謂的「罪惡感」。
之後路德下定決心改變過去「怪物」的他,但是他父親以閣樓做為牢籠的心理暗示卻沒法消抹。從閣樓蓬勃生長、綠意盎然的盆栽來看,路德日後還不時回到閣樓,就像是鳥類的歸巢本能,不管飛得多遠,最後還是會回到原本的巢。
導致路德產生他還是泯滅了人性的錯覺,以為他自己仍然脫離不了他父親設下的心理障礙,所謂──
「牢籠」。
不過……
「為什麼你還要回到馬戲團?」
路德遲疑了一下才開口:「老闆過世,由他的孩子接任……身分不明的人,要在羅占布爾克找到穩定的工作,不容易啊。」
「那為什麼你一定要待在羅占布爾克?」
路德低頭,輕輕地扯著我的圍巾,接著他抬頭,與我對上了眼,神情滿是認真,甚至含著幾分銳氣:「因為你。」
我感覺得到一股熱沿著我的脖子,緩慢地爬上我的臉頰。我們默不作聲,只在黑暗中凝視著彼此,時間安定地在我們之間流動。
真是個矛盾的人,一個人傻傻的龜縮在狹小的世界裡糾結著,心中的情感是如此直接率真,卻老用錯了方法,一再走上歧途。
所謂的「委託」不過是逼我留在路德身邊的幌子,一個較為正當的藉口。
我嘆口氣,撐著有些痠麻的膝蓋站起,血糖低迷的反衝讓我頭昏腦脹,在起身的剎那差點軟下膝、跪回地板,以童話故事而言,我這模樣的王子還真不是普通的狼狽。
路德終究還是在另一層牢籠,我也一樣,我們都身處「世界」這個大牢籠之中,做為大環境運作下的小螺絲釘,苟延殘喘地活著。
我但這回沒法拿捏究竟什麼才是對我和路德來說最好的決定。也許我可以一輩子伴著他,但總有一天,他一定會面對無法抗力的自然定律,總有一天我還是會先離開。
有些事情彼此心知肚明就好。
我向路德伸出手。
「走吧,我們一起離開這鬼地方。」
〈後話 - 閣樓中的 Roman 〉
曾幾何時我來到這個世界,一個生死間的交界點,唯有心願未了的「戰士們」將會聚集在此,在「炎之聖女」的麾下戰鬥,最後獲得再次回到人間的機會。
這樣的觀念被深植在我的想法中,好像我存在就是為了那不知所以的目的。我不知道我如何來到這個地方,往事如煙,踏實的只有握在手上的公事包,還有「布朗寧」這個名字。
放眼望去卻不見一人,只有一口小小的玻璃棺子,裡面躺著個幼女模樣的人偶。
像是死了一樣。
我諷刺的這樣想著,隨即一個念頭閃過,使我的太陽穴隱隱犯疼,我低頭凝望握緊了的拳頭,再意識呆滯地反覆抓握,似乎還有個尚未解開的矛盾點啊……
我拋下沉眠於棺中的幼女人形,獨自一人邁向廣大無垠的荒野,我焦慮地不斷前行,好似找到盡頭就可以了解世界的全貌,也許……我想找個理由,填補莫名缺失的記憶空洞。
或者我只是想要逃避。
逃避不實的空幻,逃避有意識來一直積壓在心底的恐懼罷了。
我已經死了,是嗎──
「你走遠了,偵探先生。」
不能再熟悉的聲音從後方傳來,我回頭,看向空白中最眩目的一抹顏色。
fin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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